来镜里

小时候妈妈给家里买过一联挂画，金黄色祥龙在康礼眼里凶神恶煞，面目可憎。很久之后康礼觉得龙像是被异教徒灼烧的柳条人，庞大离谱，和自己（当然，如果她是一位基督徒）所属的群体激烈地冲突碰撞，拙劣地针锋相对。那时候她路过挂画时，总匆忙地低头走过。她讨厌龙身上与蛇不相似的一切元素：鹰爪、鱼鳞、以及最刺眼的那对犄角。临近新年，妈妈和康平离婚没多久，虚弱憔悴如沿海城市街道上破败的枯枝。康平只是搬出去这个家去，而没人会对孩子谈论离婚这样残忍的事情。但康礼什么都知道，她明白法律意义上自己要和妈妈住在一起，康平会和一个阿姨重新生另一个小孩，妈妈过不久也会给自己再找一个新的爸爸。她惊讶的是自己并不在意这件事，但沉思几个夜晚过后她又意识到这其实才正常，这才是实在的自己。在学校里她觉得身边所有小孩都怪谲，他们都有父亲、母亲，在语文书上胡乱涂鸦，像吵嚷的鸭子一样乱叫，她渴望回家，渴望把头枕在母亲瘦弱温暖的膝上。但她不可以，于是每一节课康礼都烦躁易怒，即使她仍然镇静乖巧地坐在逼仄的椅子上。她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。

康礼知道自己眷恋妈妈，但更多时候，她感知到亲缘关系从未能够约束自己。任何人都不属于她，她也不属于任何人。她只是居住在一具拥有亲人的躯壳中，同时有另一个自己始终漂浮在大气层上空，俯视斑驳的一个个城市。异于同龄人的痛苦迫使康礼在脑中架构另一个家，一个无人之境。某些部分和她当时摸索着玩的游戏场景十分相似，譬如青翠草坪和低矮的小山。更多时候她喜爱待在住满奇异古树的森林中，她用拾起的木材建起一个藏书的阁楼，和不远处海边的那座典雅的、具有圣洁穹顶的图书馆遥相呼应。

于是动物绘本和简笔画的民间故事被她塞回到教室小小的图书角里，她爬到家中书房的置物架上，挑出康平尚未来得及搬走的、衰老破旧的书，一本本囫囵吞枣，为无人之境添砖加瓦。

她便是在那间书房里第一次见到龙。康平读《尔雅》时作了注释，行间密密小字告诉她龙的模样。康礼蹑手蹑脚逃回自己房间，把书藏到自己枕头底下后，呼喊妈妈。她问：龙长什么样子？妈妈半弯着腰拉她的手重新回到书房，开了台式机，输出同一图腾状的神话生物。康礼突兀地惊惧，体内像是有一把摇晃的铃铛，晃起前所未有的呼啸狂风，刮走她所剩不多的迷惘和混沌。她察觉到冷汗从脖颈冒出细细一层，不能动弹，妈妈转头查看她时才勉强地摆出一个天真的笑。妈妈问：你喜欢龙吗？康礼在脑海里撕心裂肺地惊声尖叫：不！不！口中鬼使神差地赞美道：喜欢，它们好漂亮。妈妈于是对着她柔和地笑，这是只有一个形象，妈妈，才能有的笑容。康礼向外挪动脚步，想要离开让她寒毛竖立的龙，恶龙。妈妈跟上来，似乎在说些话，然而它们被康礼的耳朵完好地隔绝开来。她身体沉重，凉意自脖颈处蔓延到四肢百骸，却只是温和地答嗯，好，没问题，后来她在客厅里发现那具在平面上招摇地想要飞向她的异兽时，便一动不动，久久地凝视它。她看见澎湃的大海，无止境的黝黑的浊浪汹涌，在缺乏月亮的深夜，海浪显得格外阴沉。她看见从浪潮边缘缓慢起伏的一点不规则，真龙狰狞的角显露出它们的全貌。她转头向别的地方看，试图逃离那片海域，回到她现在所认为的真实内，但那条龙的形象大刀阔斧地斩落她内心封存的无人之境。它蜷曲身体飞过古树交织的森林，坚硬锋利的爪牙掀翻图书馆的穹顶，金光满溢，如玉石流彩。康礼大脑空白，一步步挪移回自己的小房间，从抽屉里抓起那把笨拙的裁纸刀回到客厅，回到那副画前。她推出刀片，割裂画上神采奕奕的一对龙角。她揭下那两片纸，如同亲手折下真龙的一部分，闪闪金光陨落成粉末。康礼喘气，擦拭裁纸刀上的残留物，收回刀片，走回房间，心中似有大石落地。

当夜她重新梦见自己被卷进无人之境。一切仍是被龙肆虐后的破败，她站在无辜的阁楼的深处，推开窗户向外凝望，耳边由远而近的窸窣声化成清晰可辨的嚎叫，惊恐痛苦。康礼顿了一顿，费力地拉回窗户关紧上锁，一路小跑下阁楼。妈妈唤醒夜中惊叫的她，康礼一边抽泣，一边攥住妈妈滚烫的手，钻入她的怀抱。她意识到自己在期待什么，但是康平再也不会过来沏一杯温热的蜂蜜水，或是别的并不符合常理的饮料，哄她睡觉了。男人在对待孩子时总缺乏经验，但察觉到父亲的笨拙总是康礼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安慰。他意味着平静，意味着无波澜的生活，不会让康礼横生对完美的恐惧。而她始终畏惧十全十美的妈妈会对每一个小孩做同样的事情。

在康平身边，她才能暂时从真实对她的凝视中脱身。

噩梦的记忆转瞬即逝，次日即周一，康礼准点出门去学校大声朗诵英语课文，她过的毫无异样。然而罪孽从此与她的肋骨黏连在一起，多年后在她见到那个惶恐的年轻男人时被陡然惊醒。